咨詢電話:021-31129781
復旦有門史學通識核心課,以繁瑣而硬核的要求聞名,也總能吸引一批人“迎難而上”。
從15年前的讀書小組,到今日原典精讀通識核心課程“《三國志》與三國史”是許多復旦學子心中的閱讀課“天花板”。
歷史學系仇鹿鳴教授在課上,一不評三國人物,二不論英雄豪情,三不聊權謀智慧。
他對學生的唯一要求,便是回歸史學研究初心,一股腦鉆進原典咬文嚼字,挖掘藏匿于卷章句讀間的真相。
ta到底有何魅力?一起來聽!
我不太想做‘演講式’的課堂
一個春日的下午,陽光曬得人犯困,“《三國志》與三國史”課堂卻被塞得滿滿當當。這節課的主題,是曹操。
“曹操究竟是英雄還是奸雄?講三國,好像難免討論這個問題,”講臺之上,仇鹿鳴微笑踱步,緊接著話鋒一轉,“但我想提醒大家,我們這堂課不做人物評價,而是要通過分析史料,理解曹操不同的形象從何而來”。
仇鹿鳴直言:“我不太想做‘演講式’的課堂?!闭n上,他既不講故事,也不抖“包袱”,還會果斷勸退期待在課上聽到三國軼事的同學,因為三國的故事經過《三國演義》的演繹早已家喻戶曉,但文學與史實迥然有別,所以這門課上要做的就是“真正進入文本、精讀史料”。
對當代年輕人而言,閱讀史書絕非輕松事?!敖虒W的本質不是愉悅學生,讓大家在學習過程中感受到一點壓力和‘痛苦’,這也是我和脫口秀演員的根本區別?!背鹇锅Q打趣道,“如果輕輕松松就能拿到一個好成績,那是我們師生互相不尊重?!?/p>
談到現在網上流傳很多二手、三手、甚至N手的快餐式閱讀材料,仇鹿鳴有些哭笑不得:“類似《極簡中國史》這類通俗讀物,已經不太適合大學生這樣受過高等教育的群體閱讀,更何況時下‘幾分鐘讀完一本書’帖子、分享、視頻等?!?/p>
課程設計上,他以陳壽的《三國志》為基礎,輔以裴松之為《三國志》所作的豐贍詳實的注釋,通過比較不同記載的源流與可信度,帶領學生打開三國史的大門。課堂上他既對文言文本身進行解釋與疏通,還會信手拈來各種史料例證,分析當時的政治制度、文化背景,聽者一不留神就會錯失不少“干貨”。
比如講到“呂伯奢之死”時,仇鹿鳴根據裴注引錄王沈《魏書》《魏晉世語》和孫盛《雜記》中的不同記載,還原了一個“羅生門”式的故事,并介紹幾種史料的作者及撰述立場。
“不同史書的編纂者是誰?他們各自有怎樣的立場?為何對曹操有如此不同的刻畫?”提問擲地有聲,全場陷入沉思之時,他又悠悠開口,“我們要從不同層面分析史料的信度,在紛繁復雜的歷史記載中,尋找接近歷史真實道路……”
或許這門課不夠“有趣”,但無疑足夠“專注”——專注的老師、專注的閱讀、專注于文本。仇鹿鳴把每堂課的教學內容都排得緊鑼密鼓。多年來,他始終要求自己講滿整整十五周,周周為學生奉上一場學術盛宴。而每堂課畢,仿佛約定好一般,課堂總會響起真摯的掌聲。
讓閱讀訓練為人文教育“保底”
仇鹿鳴2000年考入復旦大學,8年就讀完了本碩博。在他的求學生涯中,讀書占據了最多的時間。這某種程度上是受到復旦大學歷史學系章清教授感染。
“章老師關心學生,經常請每年上‘史學導論’的學生分組到他辦公室里聊天,結束時還要求學生借走辦公室的一本書?!背鹇锅Q至今記得,章老師的辦公室堆滿了書,有些書甚至圖書館也找不著,“但章老師說只要對某本書有興趣,就隨時可以借走”。
重視閱讀是復旦文科教育的傳統。關于讀書,仇鹿鳴有一肚子話說:
“課堂之外,我們的學生們應該做什么?理科要做習題,工科要做實驗,文科就要閱讀。這是最最基礎的一件事?!?/strong>
2008年,他畢業后留校任教,專注于中古史的研究,也是那時起,他在任重書院組織以原典為中心的閱讀興趣小組。閱讀小組是純自發的,同學們自愿參加,仇鹿鳴領著大家讀書,“當時讀的就是《三國志》”。這個小組,一開便是10年。
2017年,在學校通識教育中心的邀請和支持下,仇鹿鳴正式開設“《三國志》導讀”課程。2021年,他將課程名調整為“《三國志》與三國史”,學分由2學分升至3學分,一來更為突出了史學特質,二來提高了對學生閱讀原典的要求。
要求學生讀原典,仇鹿鳴認為不能停留于一句簡單而空泛的要求,而要通過各種方法帶領學生學會“專業地閱讀”,為此,他“把閱讀的要求做細了”,分解到各個教學環節之中。
他每堂課會開出閱讀書單,平均每次1-2篇傳記,此外還會配合延展閱讀材料。討論課,要求每位同學主題發言2次(每次15分,需要提前向助教申請),閱讀抽檢2次(每次記5分),參與討論2次(每次記5分)……與此同時,不要求學生做PPT,不需要寫演講稿,每次主題發言限定在10分鐘內(超時會倒扣分)。
如此種種,都源于仇鹿鳴的教學理念——
“不能讓文科學習止步于課堂聽講,不能使討論成為口才的評比和純粹的表演,而要讓討論課成為閱讀的延伸?!?/strong>
在他看來,真正有意義的討論課,就要展示大家“求知、笨拙甚至不甚理解的那種狀態”。
22級臨床醫學八年制專業本科生王學臻曾被抽到發言。抽檢內容是《后漢書·黨錮列傳》的第一段,要求在通讀后翻譯。王學臻完成得很順利,助教只對他某些疏忽做了修正和提示?!捌鋵嵎g過程中很多地方都有些磕絆,”王學臻課后總結,助教介紹的閱讀方法,能讓他以后更準確地理解文本。
“仇老師的課總能讓我們忽視鈴聲,忍不住想聽他再多講會兒?!蓖鯇W臻每節課都會做詳細筆記,也會與老師分享思考和疑惑。為了緊跟課程進度,他每周大約會花2小時閱讀材料,再花1小時研究討論主題,“時間可能有點多,但我覺得很值得”。
培養在紛繁復雜世界中找尋真相的能力
22級自然科學實驗班本科生雷明昊坦言,自己面對大量繁體字和文言文語法,必須不停翻查詞典。22級新聞學院本科生湯雨聽覺得:“盡管仇老師要求很高,但絕不是刻意刁難學生,種種要求都是鼓勵和希望大家真正讀到、學到東西?!?nbsp;
這些年來,仇鹿鳴親眼見過很多“驚喜的蛻變”?!皩W生的可塑性是很強的,從拿A的比例來看,非歷史系專業的同學和歷史系同學的表現不相上下?!钡罱K,他還是期待學生學到閱讀文獻和分析材料的方法,“這比最后的分數重要得多”。
實際上,面對每年七八十位史學基礎參差不齊的學生,仇鹿鳴在這門通識核心課上所投入的精力,遠超他為歷史學系同學們開設的專業課。
“通識課的本質還是專業課,不意味著降低要求,應該在大一大二的階段就幫助學生建立起良好的學術習慣?!?/strong>
他認為,恰恰面對不同專業的學生,這門課更能展現人文學科的價值,這無關理想主義、人生智慧之類的“大詞”,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思維方式。
比如講曹操的這堂課上,仇鹿鳴把課程的主題定為“曹操的三張面孔”?!爸哉f‘三張面孔’,是因為現存史料里中的曹操,根據撰述者的不同背景,起碼可以剝離出三個不同的曹操形象:吳國人寫的《曹瞞傳》、曹操的自述(《讓縣自明本志令》)、曹魏本國的國史王沈《魏書》。由于史源的不同,這些記載可信度各有多少?”
分析史料、提出質疑、嘗試批判——這是雷明昊印象較深的學習方法?!俺鹄蠋熣f,史學研究的起點是一件事情要至少要有兩個分歧的記載,這樣才能在質疑其中一種記載時有依據,否則只能停留在懷疑,無法進一步分析真偽?!?/p>
“平時我讀史書時,更多是按刻板印象讀故事?!蓖鯇W臻之前以為袁紹是因眼光短淺才不采納謀士“挾天子”的建議,但課上仇老師引《三國志》裴注中《獻帝春秋》等史料,指出袁紹其實另有所圖,欲另立幽州牧劉虞為帝,這給了他很大啟發。
在資訊爆炸的當下,面對紛繁復雜甚至相互抵牾的信息,到底如何辨別判斷?這考驗著每一個個體。仇鹿鳴希望這種分析材料的能力,不僅局限于課堂,也能延伸到同學們的日常生活中去。
正如他去年結課時為同學們的贈言:史學研究本身不提供“正確”的答案,但追求在矛盾的陳述中清理出相對“準確”的歷史事實,這種運用理性的自覺與辨析材料的方法,或許是修讀一門史學通識核心課程對非史學專業同學的價值所在。